陈寅恪写过小说吗?
——兼谈与吴宓相关的七首七律
沈治钧
义宁陈寅恪(1890—1969)与泾阳吴宓(1894—1978)都是现代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如今已赢得知识界的普遍尊敬。有关他们的学术史料,一经披露,必然引起广泛的关注。近日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吴宓先生:行真守礼》(以下简称周文),回顾了1954年前后跟吴宓的短暂交往,还公布了吴宓信札一通及自题七律两首,可谓稀见。读后有若干疑问,虽事属琐屑,似所关非细,现在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小说《虚无夫人》及其作者
周文记述1954年元宵节期间吴宓写赠旧作一事时说:“原来他是用墨笔恭楷——像印版字一样的方整字体,抄录了他曾为陈寅恪所作《虚无夫人》小说的一首诗,还为我题写了一首《红楼梦曲世难容》……”真是奇怪,史家陈寅恪写过一本名叫《虚无夫人》的小说吗?或者追问,小说《虚无夫人》与陈寅恪有关吗?
由于涉及陈寅恪与吴宓,不得不辨。查《吴宓日记续编》,1954年2月18日记道:“未晓,起,为周汝昌写册页宓自况《世难容》曲及题《虚无夫人》小说诗。”此即周文所谓吴宓“抄录了他曾为陈寅恪所作《虚无夫人》小说的一首诗”(似有语病)的原始记录。然而,上引吴宓的日记中并没讲《虚无夫人》小说的作者是陈寅恪,也没讲该小说与陈寅恪有关。那么,此说又是怎么来的呢?查《吴宓诗集》卷十三《故都集》(下),吴诗题为《题陈慎言撰〈虚无夫人〉小说》(自一月十日起连登《上海时报》),全诗如下:
太虚幻境红楼梦,乌有先生海上花(《海上花》亦小说名)。我写我情情自美,人言人事事终差。巨灵天外伸魔掌,锦字机中织乱麻。家国如斯说不得(《如此家庭》及《说不得》皆慎言所撰小说名),芙蓉诔罢赋长沙。
此诗作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丙子元月,时作者执教于清华大学外文系。陈慎言(1887—1957)名尔简,福建闽侯人,毕业于马江海军制造学校,旋留学法兰西,辛亥革命前后回国,入京汉铁路局。后担任北平多家报纸的编辑及《中华新报》社长兼总编,著有《断送京华记》、《故都秘录》、《恨海难填》、《云烟缥缈录》等大量小说,擅长社会言情,作品多连载于报端。在《吴宓诗集》中,上引吴诗下面附录了陈慎言的两首唱和之作,兹抄录如下:
凤去莺离话梦华,恰如意树放空花。清才绝俗原难觅,好事佳期本易差。为问谁家吟柳絮,直教何处起胡麻?我今立传宁虚美,亦检真金汰细沙。(《前题奉和》)
满拟相携乐岁华,无端尘镜失菱花。天荒地老心长在,海誓山盟事忽差。芳渚不教依辟芷,沧州岂复折疏麻?芙蓉阙下鸳鸯影,绮梦终抟散后沙。(《丙子元旦晤雨生于仲易寓斋再叠前韵慰之》)
由此可知,陈慎言撰写《虚无夫人》是得到了吴宓的认可的,他对吴宓的失恋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并且发誓要把小说写好。周文透露曾借阅过吴宓的诗集,对这些情况当有所了解。
据吴诗题下自注,《虚无夫人》自1936年1月10日起连载于《上海时报》。这部小说的创作素材取自吴宓与毛彦文(1898—1999)的恋爱事迹,所谓“虚无夫人”即影射毛氏,此时她已嫁给熊希龄(1870—1937)。熊氏原任北洋政府内阁总理兼财政总长,比新娘子年长28岁。因毛彦文怀疑是吴宓向陈慎言提供了小说素材,所以很是恼怒。吴宓也感到十分尴尬。而且,后来他觉得这本小说写得比较拙劣。以下抄录《吴宓日记》四条:
(1936年7月16日)彦深怒宓为陈慎言之《虚无夫人》小说供给材料。谓伊见此小说后,即函毛准,未有结果。此小说熊公未寓目。(8月16日)又适于今晨,由卓浩然君寄到所裁粘之《虚无夫人》小说一册,于枕上阅毕。描写殊恶劣,而宓心情及彦之苦楚,实未写出。此段情史,慎言实为浪用矣。
(1937年4月5日)又赴图书馆,看《时报》所载《虚无夫人》。无术阻止陈慎言之续撰此书,使彦读之,益怒宓,而宓乃更伤心也。(8月1日)宓为芝润表妹述吴梅村、卞玉京故事。闻前此约一星期,北平之《东方快报》,正版有一方,言吴宓以自己之事,供给材料,俾陈慎言撰作《虚无夫人》小说云云。闻之心恶。盖事实既非如此,而使熊公或彦见之,益似宓有意诋毁其伉俪、破坏其家庭也者。而当兹国难巨变,使宓之姓名只以此表见,诚不幸之至者矣!
不管怎么说,吴宓与陈慎言相识,时有过从,且步韵庚和,毛彦文因而生疑,可以理解。吴宓则百口莫辩。作家具有信口开河的自由,类似天赋人权,一旦进入创作状态,陈慎言便无法照拂当事人的切身感受了,遂尽情添枝加叶,任意添油加醋,当时颇受欢迎。
先后以吴毛恋为本事的文学作品,除小说《虚无夫人》外,还有吴宓自己的七绝组诗《忏情诗》,李健吾(1906—1982)的三幕话剧《新学究》,卢冀野(1905—1951)的散曲套数《恼毛女峰曲》(周光午笺释)等,报纸杂志上的花边新闻则不计其数,均风行海内。大体上,吴宓在诸作中都是饱受同情的一方(尽管也多揶揄之笔),毛彦文则为备受责难的一方。吴宓对毛彦文却极少恶感,即便名花已然有主,他还是处处为女性着想,生恐芳心郁闷,熊公起疑,担心导致人家新婚夫妇琴瑟不调。尤其是《虚无夫人》的“描写殊恶劣”,这让吴宓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
此事在毛彦文心里留下了更大的阴影。她晚年表示:“关于吴宓先生追求我的事,不知内情的人都责我寡情,而且不了解为何吴君对我如此热情而我无动于衷,半个世纪以来,备受责骂与误解。”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她脑海里必定浮动着《虚无夫人》的故事情节。而今看来,女方自然不应遭受责骂,男方却依旧值得怜悯,两人都不该长期被人嘲笑。
吴诗首联点《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指出它们都是从子虚乌有中生发出来的。吴宓授课时阐述“并非一切文学都是自传性质”和“文学写作的目的不总是自我暴露”,曾举蔡元培《石头记索隐》、胡适《红楼梦考证》及“我之《忏情诗》与陈慎言之《虚无夫人》”为例。吴诗颔联则表示,还不如自己来写吴毛恋的故事,那样的话,这段感情自然会表现得凄美动人,别人讲起来总隔了一层,难以获得理想的艺术效果。他一直计划撰写一部《红楼梦》式的章回说部,题名《新旧因缘》,可惜只完成了第一回。吴诗颈联以河神举擘、巧妇织锦来形容小说的创作过程,尾联流露出消沉的情绪,觉得家事国事皆糟糕透顶,已然无从说起,只好赋诗伤悼了。这首诗阐述文学创作的一般原理,里边镶嵌了四部小说名,还有一诔一赋(即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与贾谊的《吊屈原赋》),显得新巧别致。中间两联对仗工稳,韵味独特,艺术上还是比较成功的。
因此,尽管吴宓对于陈慎言的《虚无夫人》小说甚不满意,却颇以自己的这首七言律诗为骄傲,便在1954年初春抄录给了前来拜谒的红学晚辈。孰料,55年之后,周文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竟然误以为那是吴宓“抄录了他曾为陈寅恪所作虚无夫人小说的一首诗”,这便错得离谱了。显然,周文是把陈慎言误认作陈寅恪了。
陈慎言与陈寅恪俱以耳东为姓,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前者是小说家,后者是史学家,不能混为一谈。陈寅恪从来没有写过小说——尽管他很欣赏《再生缘》与《儿女英雄传》,跟著名红学家王瀣、王国维、胡适、俞平伯均有交游,同吴宓的交谊更非泛泛,其《柳如是别传》也别具“心史”意味。作为平生挚友,陈寅恪本来是极力反对吴宓与原配陈心一(1895—1994)离异的,但当木已成舟的时候,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稍微了解陈寅恪的经历与禀性,便不当误会《虚无夫人》小说出自于这位史学名家之手。因恐不明真相的读者以讹传讹,故不避丰干饶舌之讥,辩证如上。
与吴宓相关的另外四首七律
前面已经说到吴宓自题的一首七律及陈慎言的两首和诗,现在顺带一谈另外四首,它们均与吴宓相关。周文公布了作于1953年初秋《红楼梦新证》(以下简称《新证》)问世之前赠给吴宓的一首七律,题为《吴雨老赐假其集报以一律》。诗云:
一生倾力诗人事,老笔精诚合耀芒。珠玉有时如土弃,嬛嫏无复植芸藏。枯槐谈艺欣敷叶(钱默存),碧柳培才惜著行(吴芳吉)。海内交游如耆旧,巍巍鲁殿总堪伤。
十几年前,《“真”亦可“畏”:吴宓先生史片》曾经提到过此诗,但只透露了“巍巍鲁殿总堪伤”这一句,同时解说那是在1954年初春到北碚谒见吴宓之后的赠诗。一般而言,吴宓获得赠诗的时候,大都会抄录在日记或诗集里,可是上引“巍巍鲁殿总堪伤”一诗不见于《吴宓日记续编》,也不见于《吴宓诗集》。
周文还公布了一首自题《新证》的七律一首,题目是《用陈寅恪先生旧题吴雨僧先生〈红楼梦新谈〉韵自题〈新证〉一书并分呈陈吴二老》。诗云:
彩石凭谁问后身,丛残搜罢更悲辛。天香庭院犹经世,云锦文章已绝人。汉武金绳空稗海,王郎玉麈屑珠尘。当时契阔休寻忆,草草何关笔有神。
此诗乃步陈寅恪《〈红楼梦新谈〉题辞》原韵。陈诗久已传遍学林,这首周诗我还是第一次读到。陈诗作于1919年3月26日,由吴宓著录于日记,1942年11月1日在《旅行杂志》第16卷第11期刊行《石头记评赞》的时候首次予以发表,另载《吴宓诗集》和《陈寅恪诗集》。至于这首周诗,就我所知,仅见于眼前此文,在《吴宓日记》与《吴宓诗集》中均未抄载,有关陈寅恪的文字记录中也未见其踪影。
周诗颔联上句中的“天香庭院”似指恭王府内的西路北院,其垂花门上悬挂“天香庭院”匾额,钤“慎郡王”印玺。《新证》初版未谈及恭王府和“天香庭院”,据《恭王府考》卷首“推考的经过”,作者迟至上世纪60年代才第一次实地踏勘恭王府。而据此诗,1953年秋冬之际已在蜀地成都得出了京城恭王府花园即大观园旧址的结论,从而将“天香庭院”(照应“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形诸歌咏了,很耐人寻味。周诗全篇颂扬曹雪芹与《红楼梦》,最后一句转为自谦。此诗是“分呈陈吴二老”的,但陈吴均未酬唱。陈寅恪未必读到过它,吴宓只是抄录了前引《题陈慎言撰〈虚无夫人〉小说》旧作敷衍了事。反倒是与此事无关的顾随(1897—1960)写过一首和诗,故周文说“顾随、缪钺诸位前辈名家,先后咸有和作”。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缪钺(1904—1995)确曾题诗,但“和作”迄未得见,或另有所指。
据闵军《顾随年谱》,弟子曾将此诗录呈老师,1953年11月21日顾随乃作《周子玉言用陈寅恪题吴雨僧〈红楼梦新谈〉之韵,自题其所著〈红楼梦新证〉,录示索和,走笔立成》。诗云:
宝玉顽石前后身,甄真贾假怀苦辛。下士闻道常大笑,良马鞭影更何人?午夜啼鹃非蜀帝,素衣化缁尚京尘。白首双星风流在,重烦彩笔为传神。(杜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
顾随的这首和诗与弟子原作的布局谋篇相同,主要感叹《红楼梦》之悲与曹雪芹之苦,最后一句才转而夸奖《新证》。顾随作此诗后七个多月的1954年6月27日,又填了一阕《木兰花慢》词,全篇讴歌曹雪芹与《红楼梦》,可与此诗前三联对看。
顾诗起句“宝玉顽石前后身”与顾词起句“石头非宝玉”,如出一辙。顾诗首联第二句“甄真贾假怀苦辛”与顾词下阕第二句“辛苦著书成”,异曲同工。顾诗“下士闻道常大笑”与顾词“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同义,其对句“良马鞭影”用禅宗故事。释迦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碧岩录》卷七)顾诗颔联两句分别讲世人阅读《红楼梦》时的不同反应:或如“下士”,轻薄讪笑;或如“良马”,犁然会心。此处对比“下士”与“良马”,跟顾词下半阕对比“巨人”与“下士”的用意相同,即凸显读者对《红楼梦》褒贬悬殊的接受态度。世间贤愚不等,何可以道里计?顾诗颈联上句用蜀王杜宇事,以言《红楼梦》悲剧,下句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文选》卷二四)此言曹雪芹在京城潦倒失意。顾诗“素衣化缁尚京尘”与顾词“燕京人海有人英”抒发了同一感怀,前者侧重于同情,后者侧重于钦敬。顾诗尾联上句本小说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同时用杜甫《寄赞上人》,已注明。最后一句是说:(上述有关曹雪芹与《红楼梦》的这些事情)又烦劳你用彩笔(写出《新证》)为其传神了。
当日顾随文思泉涌,吟兴甚浓,作完上引一诗,觉得意犹未尽,便另外又写了一首,题为《和意未尽再题》。诗云:
披沙文海漾微澜,俗士何从着眼看?昆体郑笺真漫语,镜潭明月两高寒。当年西晋推二陆,今日吾军有一韩。无寐倚床读竟卷,摩挲倦目起长叹。
此诗前五句泛谈文论,后三句赞赏《新证》作者。首联总起,讲文艺批评如同在沙海里淘金,凡俗之士是不具备此种鉴赏能力的。上句典出李充《翰林论》:“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锺嵘《诗品》上)钱起《江行无题》:“海月非常物,等闲不可寻。披沙应有地,浅处定无金。”(《全唐诗》卷二三九)下句用习凿齿《襄阳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三国志》卷三五《诸葛亮传》裴注引)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樊川文集》卷二)顾诗颔联上句“昆体郑笺”指《李义山诗集》和郑玄《毛诗传笺》,用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十二:“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遗山先生文集》卷一一)下句“镜潭明月”形容精到的文论与上乘的原著宛若秋潭印月,上下辉映,相得益彰。李峤《池》:“镜潭明月辉,锦帻流霞景。”(《全唐诗续拾》卷九)释道宣《慧旷传》:“镜潭月树之奇,云阁山堂之妙。”(《续高僧传》卷十)顾随在这里着重强调了文艺批评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顾诗颈联下句方过渡到《新证》。上句“二陆”指西晋文学家陆机与陆云,兄有《文赋》,弟有《与兄平原书》,皆文论名篇。下句“一韩”指北宋抗击西夏的重要将领韩琦,此喻《新证》作者。无名氏《边上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盖《新证》作者攻辟高鹗、程伟元、蔡元培、景梅九、胡适、汪原放、王际真等,笔锋犀利,风姿骁勇,因而顾随比之以早期力主攻策的军中副使韩琦(陕西经略安抚使为夏竦)。韩琦用兵,胜败参半。仁宗庆历元年(1041)辛巳仲春,韩琦挥师冒进。西夏景宗李元昊在好水川(今宁夏隆德至西吉间)设伏得手,宋师惨败,几至全军覆没。韩琦还至半途,阵亡将士家属数千人号于马首,招魂哭道:“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不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魏泰《东轩笔录》卷七)哀恸之声,震彻天地。韩琦惭泣,立马踟躇。西夏乘胜陷丰州,李元昊使人投诗讥诮道:“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周煇《清波杂志》卷二)与之相对,顾随对《新证》的文笔、观点、体例等也有所指摘。后韩琦改弦易辙,转而施行范仲淹所主张的持久防御战略,方保边境安宁。由是观之,顾随以韩琦比弟子,相当恰切。其中寄寓着老师对弟子的赏识、劝诫与期待。于是,结以“无寐倚床读竟卷,摩挲倦目起长叹”。
当日顾随一口气作了七首诗(两律句五绝句),另外尚有褒奖弟子的诗句,如《和缉堂迓〈新证〉问世之作》:“一编《新证》初入手,高着眼时还细看。”又《和足缉堂来句之作》:“剖分众伪见诸真,开国文坛见若人。旭日曈曈初张鳷,辉光此际是侵晨。”又《和缉堂兼赠玉言》:“才气纵横忧思深,笑君心事半晴阴。拍天浪起人海内,几见神州有陆沉?”顾随对这七首诗颇为自得,当日给弟子的信函中说:“诗虽俱不能佳,然急滩头下水船,平生为第一次也。非玉言,非《新证》,述堂不至于斯也。”三天后又致函弟子,书云:
连发长函与拙作和诗七章,此际想俱已入览。诗殊不能佳,殆所谓“拙速”者欤?夫“速”未有不“拙”者也。然自四十岁后,发愤重新学诗以来,每有所作,冥搜苦吟,未成之前,腹稿已再三琢磨,写出之后,涂改至不可辨识。若其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虽非鬼工,亦如神助:即此七首拙作,在不佞与玉言文字因缘史上,不可不大书一笔者矣。
可见“和诗七章”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的结果,“平生为第一次”,它们真切表露了顾随当时的心理感受,系师徒“文字因缘史上”值得“大书一笔者”。这些作品所唱和的都是弟子或其四兄缉堂(周祜昌)题咏《新证》之作,且《新证》刚出版不久,顾随显然还处在高度兴奋的阅读状态。换言之,顾随此际对于《新证》的评价应当是最高的,他确实为弟子所取得的成绩感到由衷的喜悦,也确实不吝赞辞。
同时,读者也可以看到,即便此时,老师对弟子的夸奖也是拿捏好了分寸的,绝无耸人听闻的悖情之誉,或匪夷所思的奉谀之辞。其中最高的比较级是“今日吾军有一韩”,即把弟子比做韩琦。前文已述,那是很得体的。然则,填制于七个多月后的顾词《木兰花慢》(石头非宝玉),其原本所谓“是慧地文心,龙门史法,高密笺经”云云,究竟应当如何理解,相信绝大多数读者都是能够作出独立的正确判断的。我个人仍然以为,那是顾随把曹雪芹的《红楼梦》比作刘勰的《文心雕龙》、司马迁的《史记》、郑玄的《毛诗传笺》,类似王国维把曹著比作摩西的《创世纪》、歌德的《浮士德》、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类似吴宓把曹著比作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此等比拟眼光独到,恰如其分,表明这些连类取譬的学者高屋建瓴,别具红学识见。
关于“以公心辨”的原则
以上因小说《虚无夫人》而拉杂谈及相关于吴宓的七首七律,其中六首也间接涉及了陈寅恪。吴宓自题的那首以及陈慎言的两首和诗,本来与陈寅恪是毫不相干的,只缘周文似有误,也被牵扯了进来。还是回到本文的大标题:陈寅恪写过小说吗?答曰:没有。《虚无夫人》与陈寅恪有关吗?答曰:没有。至于由此延伸出来的问题,则烦请读者自寻答案。
由此类细事不难领悟,在追寻学术史真相的时候,既不能迷信专家学者的事后断语,也不能偏听某位当事人的一面之辞。最稳妥的办法是,尽可能搜寻到可靠的旁证材料。不然的话,便只得存疑了——其实理当如此。梁任公在论述“鉴别史料之法”时说:“论原则,自当以最先最近者为最可信。先者以时代而言,谓距史迹发生时愈近者,其所制成传留之史料愈可信也。近者以地方言,亦以人的关系言,谓距史迹发生地愈近,且其记述之人与本史迹关系愈深者,则其所言愈可信也。”所论确乎很有道理,只是实际情况往往要复杂一些。
当然不能苛求耄耋老者,让他们无论巨细,把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全部追忆得一清二楚,毫无差错,那不现实。荀子提倡那种“处道而不贰,咄而不夺,利而不流,贵公正而贱鄙争”的“士君子之辨说”,其《正名》云:“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治观者之耳目,不赂贵者之权势,不利传辟者之辞。”(《荀子》第二十二篇)果能如是,则人言便不足恤了。点点滴滴的辨识驳难,不是蓄意吹毛求疵,更不是故意刁难回忆文字的书写者,而是在全力抵抗我辈自身的浮躁、懒惰、疏忽与遗忘。
2009年4月20日己丑谷雨于京郊
作者单位:中国语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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